盛松成:消费也是另一种投资 ——兼论消费与投资的相互促进与良性循环
作者:盛松成,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经济学与金融学教授
一、消费与投资之间的关系
(一)单看“三驾马车”容易割裂消费与投资的关系
经济增长在任何时代都至关重要。通常我们采用国民生产总值(GDP)及增速来衡量经济增长。众所周知,GDP表示一个经济体一段时间内生产增加值的加总,具有供给端的视角。从支出的角度看,“三驾马车”则是基于GDP支出法,将经济中的产出增加值根据其最终去向加总,由最终需求牵引着生产,具有需求端视角。此外还有GDP收入法,即加总经济中所有常住单位获得的初次分配收入,包括劳动者报酬、固定资产折旧、营业盈余、生产税净额等,是从要素报酬视角来统计的。由于支出法只关注最终去向,避开了产业之间的盘根错节,绕开收入分配之间的勾稽关系,易于统计,叠加凯恩斯经济学总需求分析框架盛行,因此将最终需求分解为消费、投资、净出口这“三驾马车”是宏观经济常用分析方法。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图1:中国“三驾马车”对GDP增长的贡献率(%)
然而,这种“三分法”是一种静态分析方法。基于此争论消费或投资谁更重要时,往往容易管中窥豹。从“三驾马车”对GDP增长贡献率的时间序列图来看(见图1),消费和投资的贡献率常常此消彼长,因此容易误认为二者之间存在相互排斥的关系。事实上这种分析方法是将每年经济增长总量看作一块蛋糕,来比较“三驾马车”的贡献,但无法据此推断其中消费与投资的相互作用。本节我们试图沿着一条时间轴,去理解消费与投资的关系。
1.当期。沿着先生产、再分配、后支出的顺序,当劳动、资本、土地等各种生产要素被投入生产后可以得到当期总产出,经由收入分配后会形成购买力,再通过消费、投资和净出口这三大需求将总产出消化掉。在仅关注单期的情况下,容易直观地认为总产出是一块做好的蛋糕,之后被三大需求切分,就会形成消费与投资竞争瓜分蛋糕的看法,从而将消费和投资割裂开来,认为两者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争论应以“消费”还是“投资”来激励经济增长,显然是将目光局限于当期的结果。
2.下一期。如果进一步考虑多期,那么投资的地位会上升。为维持社会正常运转,维护下一期自己或后代的生存,人们会谋划下一期生产,而不能在当期坐吃山空。由于当期投资能够抵补资本折旧并增加下一期投入生产的资产,有了下一期生产才有下一期收入,进而才有下一期消费,因此当期保持一定规模的投资对于维系下一期生产就显得很重要。也就是说,当突破单一期限,将目光延伸至多期时,投资及其带动的新增资本作为各期生产活动“连接器”的作用将会放大。值得注意的是,经济模型为了便于讨论,只将人均资本作为生产要素,但如果突破思维定势,意识到劳动力也需要进入下一期生产,那么维系劳动力生存并得以进入下一期生产的消费何尝不是一种投资呢?
3.无限期。如果将目光放得更加长远,考虑无限期的话,那么消费的地位又会上升。首先,人类从事生产劳动是为了生存与繁衍,一切经济活动的最终目的是消费,无论是自身消费还是子孙后代的消费。其次,如前所述,当期投资是维系下一期生产所必需资本的条件,同样,当期消费也是维系劳动力可持续供给并进入下一期生产的条件,也是一种形式的“投资”,是用于维系劳动者体能或智力的人力资本投资,而非狭义的资本品投资。再次,未来供给最终依靠消费实现其价值。无论是当期投资所弥补的资本折旧还是带动的新增资本,或是当期消费所维系的劳动力生产,所投入形成的未来生产在终点时刻(如果有)都依靠消费来实现价值。假想在科幻世界中人类文明的终点,如果徒留一堆辉煌的建筑而空无一人,那么为了人类文明繁荣而积蓄的往期投资就失去了意义。因此,如果将期限绵延至无穷,消费又会成为一切生产活动的终极意义,关系到国民福祉,关系到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在统计惯例上,中外都按照季度来统计GDP,以季度为单位统计经济体的消费量、投资量、经济产出量等。现实经济情况是千万个微观主体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消费和投资的决策,既不是以季度为单位,也不是以年度为终点,因此在无穷期内,我们很难去争辩消费或投资孰是孰非,这也是“三分法”的缺陷。毫无疑问,作为生产要素的劳动力和资本进入生产函数,背后是有消费和投资在维系着劳动力和资本要素的存续,而当产出形成后又需要消费和投资来决定产出的出路。上述分析只是说明了消费和投资在连续时间上的相对重要性,两者类似于DNA(脱氧核糖核酸)双螺旋结构交互前进,不应将其割裂看待。
(二)消费与投资之间存在相互促进关系
从微观层面看,投资和消费在资源分配上可能存在竞争关系。比如在家庭层面,如果居民过多地将收入用于投资或储蓄,就会减少日常消费支出。已有很多文献解释居民消费率或储蓄率的影响因素,包括收入及预期收入增速、医疗养老制度、文化传统、信贷约束等(Modigliani和Cao,2004;Kujis,2005)。再比如在政府层面,如果过多地将公共财政支出用于公共投资可能会挤占公共财政中本可用于支持居民消费(如社会福利、消费补贴等)的资金。
从宏观层面看,投资和消费是互相影响的。
投资可以促进消费。当企业增加投资时,一般会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提高劳动者收入,进而增加他们的消费能力。此外,投资常常伴随着技术创新和生产效率提升,扩张的供给可以降低商品价格或增加新型商品供给,刺激居民消费。
消费会作用于投资。当消费者需求增加时,企业为了满足消费需求,往往需要扩大生产规模,比如购买新的机器设备、扩建工厂或者提升技术等。同时,强劲的消费市场通常意味着企业预期会有更高的销售额和利润。这种积极的财务预期会激励企业进行更多的投资活动,因为投资通常是基于对未来资本回报率的预期。随着消费者偏好的变化和需求的升级,企业需要不断投资于研发和技术创新,以生产出更加符合人们需求的新产品和服务。这种创新投资不仅增强企业竞争力,也推动了整个行业的技术进步。因此,以消费需求为基础,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更加易于发现有合理回报的投资方向,提升经济运行的效率,并推动实现经济总量的增长。只有无效的投资,没有无效的消费(除了浪费)(盛松成等,2023)。
政府部门支出会影响居民消费。一方面,财政支出的乘数理论认为,政府支出会转化为居民收入,乘以边际消费倾向后又变成居民消费,继而又成为其他居民的收入及消费,从而产生数倍于财政支出的需求拉动效果。另一方面,也有研究认为扩大的财政支出可能会对居民消费产生挤出效应(Blanchard and Perotti,2002;Linnemann and Schabert,2004),因为居民预期财政支出扩大会使税负增加,从而降低居民预期收入,最终挤出家庭部门消费。[ 事实上,政府支出可以根据去向分成政府投资和消费。不同性质的政府支出对于居民消费的影响是不一致的。胡永刚和郭新强(2012)认为生产性建设是我国财政支出的重要去向,而居民消费与政府生产性支出即政府投资之间表现出稳健的正相关关系。蔡晓慧和茹玉骢(2016)通过微观数据证明,长期来看,基础设施资本存量增加会激励企业研发投入。张斌和茅锐(2016)通过两部门世代交叠模型证明,如果政府采取歧视非工业部门发展、刺激工业部门这一政策组合,则当政府增加诸如基础投资建设的需求时,会导致储蓄率上升,资本实际边际回报率下降。]
虽然“三驾马车”之说来源于凯恩斯的总需求分析框架,但凯恩斯在1936年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并没有分割消费与投资的关系。凯恩斯指出,居民收入和边际消费倾向决定了消费需求,而当投资不足以弥补满负荷生产和消费之间的差额时,失业就会出现。企业投资受到预期资本回报率的影响。当企业家预期资本回报率低于利率时,投资不足就会发生。然而,消费与投资并不是割裂的,消费需求其实是资本回报率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因此,企业家对消费演变的预期必须是外生的,或者至少不能与有效产出的演变机械地联系在一起,否则就会出现哈罗德动态不稳定性(Dejuán,2005、2017)。
图2:消费与投资的关系示意图
(三)消费与投资之间的关系在不断变化:一个实证检验
本节采用中国统计年鉴数据,构造了一个时间跨度为2005年至2022年,截面为中国31个省份的非平衡面板数据,检验消费与投资的动态关系。其中,我们选取居民人均消费支出增速作为消费(consumption)的代理变量,选取固定资产投资总额增速作为投资的代理变量(investment),根据杜米特雷斯库和赫林(Dumitrescu and Hurlin, 2012)的方法对两变量之间进行面板格兰杰因果检验(见表1)。表1第(1)行的结果表明,在样本区间内,原假设没有被拒绝(P值大于0.1),即消费不是投资的格兰杰原因,总体上消费没有起到促进投资的作用。但相反的是[表1第(2)行],投资是消费的格兰杰原因,即投资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消费。